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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风游记 | 不是倾城人(芳香冰块)

2017/3/21 15:58:37   http://www.cqwlzjw.com  来源:重庆市网络作家协会 文/芳香冰块


民国三十四年,重庆大梁子。

这里是重庆长江北岸地势最高的一条街道,也是百货商人的交易场所。除了大小商人,也间杂着些许寻常百姓,想到这里淘些便宜货。

俞波是个精干的年轻人,平时最厌烦这些婆婆妈妈的商人琐碎,今天却有侦缉队的任务在身,要在这里盯点。他得到的消息是有共党地下分子在这里接头的,故只得在临街的一间餐厅坐了喝茶,随便用些点心,一双眼睛却警觉地扫着街面上行迹可疑的人。

他觉得其中有张面孔似乎有些眼熟,心中一动,不太拿得准地叫了一声:“柠柠,是你吗?”

方才急匆匆从他面前走过的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的短发少女脚步一滞,将手里的蓝布包袱裹得更紧些,带着警惕性地转过头来,却惊喜地“呀”了一声:“你是俞波哥哥!”


她虽是应了,俞波反倒不敢认起来,他上下打量着少女,摇着头:“可是变了样了,除了这头短发,哪还有当年半分小男孩儿的模样?”

少女忸怩起来,嗔道:“你又取笑我。你明明知道,我爹娘喜欢男孩子,打小就把我当作儿子养。难道大了,我也要装作个假小子不成?”

“不敢。”俞波笑道,在这抗战期间,能在远离家乡的重庆遇到故人,实在是意外之喜,不免说笑了几句。想起儿时毕竟邻居几年,不禁问道:“你家住在哪里,待我有空去拜访顾伯伯顾伯母。”

这女孩子叫做顾柠兮,和俞波一样,是从湖南逃难而来的下江人。以前在长沙的时候,两家比邻而居。此刻她听了俞波的话,本是一团高兴的,慢慢脸色就沉了下来。

俞波看样子不妙,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莫非自己这话问得不对。原来也是,这战乱年月,什么都可能发生,难道顾先生顾太太已经遇难了?他正沉吟着想些什么话来补救。

这时顾柠兮已经抬起了头来,忿忿地说:“不必问他们,只当是他们死了。”

俞波惊得一颤,这女孩子怎么说话如此截绝,哪有咒自己爹妈的。

顾柠兮将手中的蓝花包袱捏住一个角揉搓半晌,才说:“他们带着小弟弟逃走了。从长沙大火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的踪影。”

“长沙大火那年,你不是才八岁?”俞波心中一惊,他忽而省起,这女孩子大概是被爹妈抛弃了,“那你一个人山高路远,怎么到得重庆?”

顾柠兮低垂了眉眼,强抑着心中的激动:“幸好遇到了好心人,一位太太见我还不算讨厌,收留了我和他家小姐做个伴儿,带我一同来到重庆,我这才留下一条命来。”

虽然在战乱中,这样的事情俞波早已看得多了,但顾柠兮毕竟是朝夕相处过的邻家小妹妹,他不禁表示出怜惜来:“你这小小年纪,可是吃够了苦。”低头想了一想,“要是以后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或是太太对你不好,你就到城中侦缉队来找我。”

顾柠兮霍地抬起头来:“侦缉队?俞波哥哥你吃官家饭了?”

俞波见她反应强烈,奇怪的同时忽然想起自己的任务,不禁后悔嘴快,连忙摆了摆手,低声道:“别那么大声,只不过混口饭吃。柠柠,我现在还有事,不能和你聊了,真的有事,到时来找我。”

顾柠兮扁了扁嘴,听话地点了点头,挟起蓝布包袱走开了,看样子她是为那位太太来百货市场买东西的。

俞波抹了一把冷汗,暗自责怪自己竟然如此不小心,目光向远处投去,正看到一个神色慌乱的人匆匆忙忙走开。他急忙撇下桌上的茶点,站起便要追上去。

这时他只听得一声惊呼,转头看时,顾柠兮不知怎么摔倒在地,她手上的包袱已滚落一旁,莫名地烧了起来。百货怕火,周围的商人都纷纷叫嚷了起来。


俞波来不及多想,旋即抓起桌上的茶杯向外泼去,又提起旁边的茶壶劈头盖脸浇上,总算是狼狈地灭了火。他把顾柠兮从地上拉起来,再看那包袱早已形同黑炭,小妮子委屈地瘪了嘴,却并没有哭。

俞波一叠连声地问:“怎么回事?”

顾柠兮凄凉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俞波哥哥,你不记得了吗?从小我身边就没好事,或许真像我娘说的那样,我就是个灾星。”

俞波看她说得可怜,心中一动,再向方才那可疑人物处望去,哪还有半个人影,摇了摇头,只得作罢。

因为是个女儿,顾柠兮从小就不受父母待见。

虽说父亲读过书,而邻居俞伯伯是军人,但自己的名字都是由俞伯伯给取的。

“女孩子多好。”俞伯伯抱着她,眉眼里都是笑,“乖乖巧巧的,不像我家这个这么淘。”

父亲叹了口气:“男儿淘气方是本色,女孩子一不能传宗接代,二不能光宗耀祖,长大了嫁人就是别人家的,真真一个赔钱货。”

“嗳,可不能这么说。顾兄可曾记得杜子美诗云:‘信是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俞伯伯正色道,“在这个乱世,合家安宁就是最大的福分。可巧,这院子里有棵柠檬树,不如给令爱起名‘柠兮’,以佑顾家安宁之意。”他抱着小女孩,笑嘻嘻地逗弄道,“柠兮,长大了要不要嫁给我们俞波哥哥啊?咱们做一辈子的好邻居……”

小女孩子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不解地吐着泡泡。倒是在一旁的俞波似懂非懂,羞臊地找个借口跑了出去玩。

顾柠兮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可是与俞伯伯说的相反,她从来没给家庭带来过安宁。

母亲比父亲还要厌恶她,因为柠兮为她也带来了厄运,她好像忘记了自己也是女子,常常恶声恶气地骂柠兮,也没有让她出去上学。只是父亲心情好的时候,教她千字文和列女传,认为识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可以对得起以后她嫁人的本分了。

等到小弟弟出世,柠兮就更没有存在感了。母亲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小弟弟身上,母凭子贵,她又挽回了昔日的地位。这是她的荣耀、希望和命根,她全副身心都是为小弟弟活着,以前则是为了父亲,她就是一个行走的三从四德人偶。

然而父母从来不敢打柠兮,凡是柠兮到过的地方,不是东西被打碎,就是被烧毁。只要她受到伤害,这种破坏就会成倍地增加。

“她就是一个恶魔!”母亲颤栗着说。

父母照顾小弟弟,根本没有心思在柠兮身上。没有人来催她念千家诗了,她便偷溜到俞家大院里,嚷着“俞波哥哥”,缠着俞波带她玩。俞波比她大了快近十岁,渐渐也开始不再耐烦陪她,他更喜欢和同年龄的男孩子一起玩。等到俞波上学了,就更没有时间陪她了。

柠兮发过小小的一阵脾气,她身边的碗碟等小物可是常常遭殃,莫明其妙“砰”地一声就炸裂开来。但没有多久就释然了,她仍是喜欢呆在俞家院子,总比在自己家里挨父母白眼的好。

终于有一天,顾柠兮看到俞家人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收拾行李,她忙着去问俞伯伯,可是俞伯伯很忙,没有功夫搭理她。只有俞波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柠柠,我们要搬家了。”

“搬家?”柠兮觉得对她来说是个很糟糕的消息,“你们以后还回来吗?”

俞波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因为爸爸的工作调动了。”他看着柠兮泪珠儿快要掉出来的样子,连忙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以后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们还这么小,机会多的是,不是吗?”

不知这漏洞百出的谎言有没有安慰到柠兮,反正俞家人还是搬走了,他们甚至没有跟顾家打过一声招呼。

由于白日里俞家搬家一事,顾柠兮翻来覆去没有睡着。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父母在屋外急促地走来走去,低声地说着什么。又过了一会,屋外没了声息,窗户上却反常地白亮起来。

柠兮心上不安,侧着耳朵仔细听,只听得街上阵阵惨烈的呼号,重物的垮塌声,浓烟滚滚渗进屋来。

“爹爹,娘!”柠兮忍不住不再装睡,带着颤音大声呼喊起来。窗外已经到处是熊熊火光,大厅上有燃烧着的木头从屋顶落下来。她明白是失火了。纵然平日与父母闹些别扭,她毕竟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心里是怕的。她的泪水不住地流将下来,又瞬间被热腾腾的火气蒸发。

没有一个人回答,只有呼啸的风声和烈火,柱子和家具燃烧得毕剥有声。她心中一紧张,火势越发显得高昂起来。

“柠兮就是个扫把星!”“要是没有你,只有弟弟就好了!”日常父母说过的一句句狠话,此刻都涌上心头。

她被留在这里了,俞伯伯不要她了,俞波哥哥不要她了,现在连爹娘也不要她了。柠兮竟然是这么惹人厌么?她并不知道,此刻整座长沙城都在燃烧。

过了很久很久,柠兮都以为,自己的躯壳早已经葬身于那场大火之中。目前的自己,不过是苟存于世的一个魂魄。

 

俞波果真来拜访了顾柠兮在桂花园的住所。

收留顾柠兮的叶先生,是益生洋行的经理。他们待柠兮实在算不错的,并未把她当作粗使丫头使唤,而是好像给叶小姐添了一位姊妹,也送柠兮进学堂去念书。


顾柠兮虽然早就跟叶先生叶太太说过她会有客来访,可因为自己的身份还是觉得局促不安。

俞波看着顾柠兮的表现有时也觉得有些心痛,是什么让那个小时候的天真女孩子变成了如此这种低眉顺眼的模样?是那场长沙大火么?

他可不知道,顾柠兮在求学过程中,已经被秘密发展为共产党员。她在战火中遭受亲人抛弃的苦痛,仿佛都在这得到了革命信仰的崭新天地中得到了抚慰。她想为拯救这个国家出一份力,想为像她一样的孩子不再饱受战火之累。

顾柠兮那天去大梁子,就是与地下党员接头的。遇见俞波,原是意外之喜,可是不曾想他竟然会是侦缉队长,这无异于给她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利用自己的特殊能力,迅速焚毁了手上的接头文件。

柠兮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俞伯伯原是国民党军人,俞波进入侦缉队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她现在知道俞伯伯他们也在重庆,只是她怯懦了,不敢去探望那曾经对她和蔼可亲的长者。她担心自己会忍不住问出那天俞家搬家,是否早已提前得知,他们的住所即将化为灰烬。

虽是如此,她对俞家仍怀有特别的情义,颇希望能够争取俞波到革命阵营里来。

可惜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俞波以谨小慎微之性,只限于考虑眼前的生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克奉“攘外必先安内”之理。至于国事——那关我什么事。像俞波这样想法的人,柠兮其实看得不少,她懊恼地想,可惜我口才不好,不能轻易把他们争取过来。

除此以外,柠兮还有自己的一点儿小心思。她看到俞波在叶家常来常往,和叶小姐常常谈笑风生,仿佛倒很投机。叶先生和叶太太也很欣赏俞波,颇为乐见其成的样子。

“嗯,我并非倾城倾国的美人,也没有丰厚的家资。俞波哥哥和叶小姐是很合适的一对。”柠兮自暴自弃地想,“可是,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和我……”她黯然垂下的睫毛被渗出的泪珠儿濡湿了。

抗战是结束了,但顾柠兮要攻克俞波这座堡垒,感觉道路还十分漫长。

 

一转眼,已是民国三十八年闰七月,这是重庆这座火炉城市最热的季节。

“走水了!”一声尖利的呼号划破了酷热而干涩的盛夏天空。

从陕西街到朝天门,窜起几十处明晃晃的火头,偏生吹起了东南风,火借风势,一大片临街房屋霎时成了火海。

重庆的房屋依山而建,按地势的起伏又分了上半城和下半城。这下半城几乎住的都是普通百姓,最好的建筑,也不过是四根砖柱,中间钉了木板条子,外面糊了黄泥和石灰,看上去是极厚的墙壁,却只是用来哄市民的眼睛的。这样的房屋材质,被火苗头子一舔,就烧得顺风顺水。

柠兮惊惶不已,她浑身颤抖,只觉得十一年前的长沙大火又要重演。她深知自己的体质奇特,呆在这里说不定不但帮不上忙,反倒会起反作用。她蓦然想起俞波这根救命稻草,虽然之前决心成全他和叶小姐,不再去找他,然而事关万千百姓的性命,她不再想自己的事情,跌跌撞撞跑去打铜街的邮电局打电话。

望眼欲穿地等了一个多小时,柠兮才看到着装整洁的俞波轻巧地从卡车上跳下来。

“怎么这时候才来?快救火!”柠兮急红了眼睛,“听说连江边的油船都燃起来了!水上也已是一片火海!”

“柠柠!别任性!”俞波试图说服她,“侦缉队不是消防队,我只能代为通知,而消防队救火需要水,又得通知自来水公司。我是乘火警班的卡车一起来的。”

只见火警班的战士奔到消防栓边,围着忙乱了一阵,却又直起腰来齐齐叹息。

“怎么了?”柠兮急着问。

“俞队长,这座消防栓里没有水啊。”一个战士说。

俞波看了一眼柠兮,吼着说:“那就寻找别的消防栓!”

过了一会,另外的战士又来报告说:“方才我们经过精神堡垒的时候,有警局在此放水做清洁,以致这路水源不能集中,灭火无力。”

柠兮见两路水龙,喷射出的水柱确实软弱无力,心急如焚。

有群众看到消防队开始救火,陆陆续续围上来询问情况。

俞波此时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来:“大家不要惊慌,我们正在施救。此次惨剧发生,乃是共党分子所为,实在可恶。”

“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柠兮忽然一字一句地念出,她的眼里喷射着火光,怒声道,“抗战以来,我们已经丢掉太多国土,最后退至重庆,在联军的帮助下才终获胜利。而就连这里的百姓,你们也不能保护。卢沟桥事变的时候发的檄文,我纵是女子,也不敢稍忘。难道你这么快就忘记了?人未救出,查无实据,为何就先行造起谣来?”

俞波的脸上稍微显现出狼狈的神色,不过仅仅是一瞬间,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冷酷的表情。“妇人之见懂得什么!事情既是已经无法可想,何不让这些人的生命发挥得更有作用一些。”他实在不明白,遭遇过长沙大火被抛弃那样的惨事,柠兮竟然会对这些和自己素不相干的人还满怀这样的热情。

顾柠兮的脸上现出惨笑,她不再理睬俞波,转过瘦削的身子迎着鲜艳的火焰走去,伸开双手站在水巷子的中央,好像要拥抱那扑面而来的热辣辣死神。

那陡然而起的漫天大火,仿佛被看不见的屏障所挡,竟然奇迹般地被阻隔在了水巷子的一侧,再也烧不过去。

“柠柠!”俞波被这奇异的景象所摄,他的喉头忽然哽住了。

俞波被慌乱奔逃的人群推搡着向外移动,他回头犹豫了两三回,想要把顾柠兮拉出来。不是不知道这豆蔻少女的心思,他爱不爱她,自己还尚不清楚,但绝对不希望她死。然而自己的性命到底更重要,火光已欲摧城,他感受到浑身上下刀割般的灼痛,再也经不得他这样的拖延,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来向外面跑掉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顾柠兮。

国民党政府乱哄哄地查了半天,对外宣布是共产党放的火,还成立了“肃奸委员会”,然而这并不顶什么用。


九二火灾以后,仅仅过了八十四天,人民解放军便踏入了重庆。

叶小姐并没有像顾柠兮想像的那样,和俞波达成超越友谊的感情,她随父亲留在了重庆。俞波随着国民党大军一起撤到了台湾,余生的每个夜晚,他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一闭上眼睛,他的眼前就是那漫山遍野的熊熊大火,那竹枝一样苗条的少女,执拗地站在火红的中央。她虽然不是倾城倾国的美人,但在那永恒的一刻,年轻的脸庞被明亮的火焰映照出别样的光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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